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温青提着裙子从那细细的小路返回, 心里缠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, 像头顶的那片乌溜溜的云。这里的雨季比她想像的更漫长、更缠绵,停了又下, 下了又停,一天里若干次反复, 半个月来都是这样。她走得很慢,一场雨从酝酿到生发, 她浑然也不觉。雨水沾湿了她的衣裳,打乱了她的头发,从她细嫩的皮肤上弹起又落下, 像是要和她说话。

可她不想说话, 戚凡像雨一样来了又走了, 她本来应该觉得轻松的,可她只有怅然。直到这场雨从生发到平息, 她终于走回了木屋, 静静的在房间里坐了下来。

空气极紧, 温青深吸几口气, 那点稀薄的氧气根本不够用,反倒勾起了一阵心慌。

捂着胸口坐了一会儿之后, 她站起来擦干了头发,再把淋湿的衣服换了, 一言不发的走回到房间里,蒙上被子,呼呼大睡。

昨夜睡得有多不好, 这一觉睡得就有多深。失去意识之前她什么也没有想,因此她也什么都没有梦,没有孙芸芸在她的梦里哭,也没有其它人在她的梦里笑。

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,她是被小草的叫声唤醒的。

“温青姐姐!温青姐姐!姐姐!”

小草一边慌急的叫着,一边用力的拍门,在这之前,她从未像这样过。

温青从沉睡中醒来,大脑一片发白,经历了短暂的怔忪后,她急急的下床,向外奔去。

打开木门,小草站在她的眼前,她的小脸上挂满了泪,因为刚刚的动作太急,还在微微的喘。

“姐姐……”到底年纪太小,在一种巨大的情绪冲击下,她差点连话也说不出来,被泪水噎了好几次。

“姐姐,李家沟……李家沟滑坡了……”

滑坡了!温青蹲下来,轻轻搂住她的手臂,想给她一些安抚。她从戚凡那里知道,小草的妈妈还在李家沟,她的脑中飞速的思索着,在这样的情况下她能做些什么帮助她。

可是接下来小草的话,让她彻底失去了思考。

她说:“小凡哥哥……小凡哥哥他在……他在镇上买了好多材料,说要先回去给我家补房顶……小凡哥哥在李家沟……”

轰!

一颗炸雷,温青心里的那根弦顷刻间崩了。

她连鞋也来不及换,拉着小草的手向山下跑去,跑到路边,跳上大巴车。她在车上大叫:“师傅,求您快点!快点!我要去李家沟!”

开车的师傅眼睛也红了,他沉默地点了点头,将油门一脚踩到底。

连日大雨令李家沟发生了山体滑坡,一个多小时前,这个消息传到了镇上,大众尚不知道具体的情况有多严重,救援的队伍还在路上,可是谁都知道,山体滑坡从来都不是一个小的灾难。如果戚凡出了什么事,她该怎么办?她连想都不敢想。

大巴车在山间飞速的穿行,开出去十几分钟,温青终于慢慢恢复了一部分理智。她的脸色白得像纸,而小草一直扑在她的怀里哭泣。

握起小草的手,温青发现,她的小手和自己的一样的冰凉,竟分不出彼此来。她这才想起,李家沟有小草的家,那是小草从小生活的地方,那里还有她的妈妈,她的惊惶不比自己小。

“没事的。”温青的眼中闪过一丝愧疚,柔声安慰小草。

在这种时候,身为一个大人,她应该先振作起来,哪怕这种振作只是她极力作出来的样子。

“可是……他们说……山都塌了……”

小草没见过山体滑坡,不知道它是什么样的概念,但她生在山上,长在山上,她知道山有多么大。

“山塌了,会把我们家埋了的……妈妈,还有小凡哥哥,他们会不会被埋在山里……”

“不会的,你还不相信小凡哥哥吗?他……他是一个特别有本事的人,就算山塌了,他也能跑出来。你见过他跑吗?他跑得特别快,山也赶不上他。”温青一边说话,一边用一只手捏着自己的鼻梁,这是她独有的小动作,这样她就能够把眼泪捏回去,不让小草看见她真实的害怕。

“可是姐姐,我妈妈的腿断了,她……”

她的泪不住的往下掉,却还是用力睁大了眼睛,想从温青那里得到一个答案。她的妈妈,也能跑得过山吗?

小草的眼睛那么大、那么亮,看起来坚强,却无比脆弱。看着那双眼睛,温青再也编不出任何安慰的话语,唯有低下头,紧紧握住她的手。

在这一刻,她疯狂想念戚凡的手,当他握住她手的时候,总是给够给她安心的力量。她曾经以为她很坚强,没有这些力量也可以生活,直到她想传递同样的力量给小草,方才发现,她的那一丁点儿力量连她自己也不够用。

往日的她有多任性,今日的她就有多无助。

师傅尽量压缩了时间,他们到达李家沟的时候,还没有任何的救援力量来到这个村子。他们从村口狂奔进去,沿着狭长的山腰望过去,绿色的植被在她们的视线中断裂开来,黄褐色的山体赤`裸`裸地暴露在眼前,其中参杂着触目惊心的碎石与瓦砾。

在黄褐色的山体边,村民们或站或蹲,哭嚎不止。从村庄被割裂的长度来看,李家沟至少被冲垮了一半。

这是温青第一次来到李家沟,她紧张地看向小草,如同被人用刀尖顶着喉咙,连呼吸的动作也不敢做。

小草呆愣在那里,双眼大睁,大颗大颗的眼泪急速的往下掉。

一瞬间,温青感觉到她喉咙上的那把刀已经扎进去了,刀锋割开了她的喉咙,割破了气管,发出嘶哑的气声。

她用尽最后一点力气蹲下来,扶着小草的肩:“小草,你告诉姐姐,你们家……”

“没了……”小草大嚎一声,扑上了温青的肩膀。

没了。

没了,小草的家没了,家里的人也没了,什么都没了。

戚凡没了。

“我不相信。”温青推开小草,默默站了起来。

“我不相信。”她又重复了一遍,平静而笃定。

“他不会有事的,他一定能够逃出来。”她低着头说。

在这个世界上,她可以相信一切事情,但不能是这一件。她记得她和戚凡第一次见面的时候,他坐在她的秋千上,他的皮肤白得让她一个女孩儿都羡慕,狭长的眼睛仿佛没有情绪,她还以为他是一只鬼。可是他只看了她一眼,就让她知道他是个人,还是绝顶聪明的那种人,他说那架秋千是她的,连问都不问也可以确定。

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有事。怎么可能呢?

“姐姐。”小草拉着她的裙角。

“现在不一定安全,你在这里别乱跑,姐姐去找小凡哥哥。”温青说。

“姐姐。”小草的手没有放开。

温青的眼泪滴在小草的手背上:“姐姐会找到他的,还有你妈妈,你给姐姐一点时间。”

“姐姐,我也去。”

远处的哭喊一阵接着一阵,温青带着小草一步步向人群中走去。

“您好,您有没有见到一个男人,他大概……”

“桂婶,您看见我妈妈了吗?”

路边,有的人受了惊吓,惨白着脸说不出话来;有的人受了伤,疼得一边哭一边叫;有的人刚被人从泥里刨起来,浑身都是泥浆,那劫后余生的表情不知是什么滋味。她们一个一个的问过去,没有人见到戚凡或是小草的妈妈。

再往前走,路就断了,却还没有到小草家所在的位置,那个位置已经被掩埋在泥土下。

还有许多人和她们一样,站在这泥石和瓦砾的边缘,他们在痛哭,在叫喊,在发了疯一样的往前冲,却被另外的人拦下。

李家沟早就没有青壮年了,让这些老弱妇孺没有任何装备就去泥石中救人,只能增加更多伤亡的风险。因此,尚有理智的人就拦着那些已经因为悲伤而失去理智的人。

救援队还没有来,人埋着,不能救,他们只能哭,他们哭得震天响,比前几日的暴雨还要响。

但是温青没有哭。

她再次蹲下来,平静、甚至带着微笑地问小草:“小草,告诉姐姐,你们家的位置是哪里?是那儿,还是那儿?”

那只小手在她的指引下,于一个方向停了下来。于是她满意的站起身,朝着那个方向走了过去。

走出安全区,依然没有停下来,一步,两步,踩进泥里……

“姐姐!不能去!”小草在她的身后大叫。

“小姑娘,不能去啊!太危险了!”还有好多人在她的身后叫。

她就像听不见一般。

往前走,一步,两步。

她得去求戚凡,无论如何都要去。

“你不能去!”

突然,一个身影从人群中蹿了出来,他大步冲到温青的身后,用力抓住她的一只手臂,不由分说的往回拖去。他的力量比温青大上许多,在他的拉扯下,温青不得不跟着他回到了路边。

这个人是董志。

在看清了他的样子后,温青嗤笑了一声。

“放开。”她对他说。

“你不能过去,现在没有装备,没有防护,现在谁也不能过去。”董志喘着气说。

“那又怎样?我怕过吗?都这样了,我还怕什么?”温青嫌恶地甩动手臂,想把董志甩开,可董志却抓得很紧。

温青的脾气彻底失控:“你放开我,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!你没有资格抓着我,我要进去救人!”

听到“狼心狗肺”这个词,董志脸上的表情很丰富,可是他沉着声,依然没有放手。

“你不能去,太危险了。”他只是强调了一遍。

董志没有防备,也想不到温青会一脚踹在他的肚子上,就在他脱力的瞬间,温青挣脱他,再次跑了出去。

他紧跟上去扯住了她,温青回头,眼睛里射出一股浓浓的恨意。

她咬着牙,一字一顿的说:“埋着的,为什么不是你呢?”

为什么不是你这个畜牲埋在里面?为什么是戚凡?

拉着她的那只手在瞬间松了。董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,双手抱住头——他的眼眶湿红,就像一只野兽。

“为什么不是我呢?为什么不是我呢?”他大叫出声,重复着温青的话。

温青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呆住了。

只见董志浑身的青筋都爆了起来,他像是在对温青说话,也像是在对他自己说话:“李婷在里面,李婷在里面啊!石头、石头砸下来的时候,她推开了我!我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,我才是应该被埋在里面的人!”

他拼命的哭,用头撞击着地面,很快他的额头上就有了一大片泥和血掺杂的污迹。

“求求你了,你别进去,等他带着人来了,我第一个进去,你们、你们不要再冲在前面了,让我这个该死的人去……”

“他?”这个字穿过温青的脑海,带着不可思议的惊喜与忐忑。

“谁带着人来?”

“戚、戚先生带着人来,是他叫着滑坡了快跑,我才跑了出来……他去附近的村子找人帮忙了……”

董志的话音刚落,眼前的身影一晃,温青已经跌坐在地。

他还在,真是太好了。

她就知道,他一定不会有事的。

小草冲了过来,把温青往边上更安全的地方拉,温青心上的重压卸了,她一把抱住小草,大声的哭泣,久久不能停下来。

“小凡哥哥没事,你妈妈也会没事的,我们在这里等他们。”

“嗯。”小草含着泪点头。

据董志说,山体开始滑坡的时候,他是听到戚凡的声音才跑出来的。戚凡的声音响彻了整个村子,他和李婷一起往外跑,可是他们跑到一半,有一块巨大的岩石滚了下来,千钧一发的时刻,李婷推了他一把,自己被岩石砸中了。后来,董志安全的逃离了灾难圈,看见戚凡在报警,救援队需要一定的时间集结,村里人丁不多,物资和工具又毁了大半,戚凡就让几个村民带着他往附近的村子找援助去了。

了解完情况后,温青把小草交给了董志,自己则走进了人群中。

戚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,刚刚一路走来,她看见受伤的村民很多,她受过一些培训,可以组织大家进行基础的自救工作。

半小时后,温青正在给一个腿被压伤的大婶进行包扎的时候,戚凡带着邻村的男男女女回来了。她听到声音而回头,看见人们目光中心处的他浑身上下都是泥,却好像发着光一般。

村民们有的抗着锄头,有的推着车,戚凡一一给他们布置任务,准备开始救援。在往滑坡的方向指的时候,他看到了温青。

两个人穿过人群对视,那一眼仿佛穿越了千山万水,仿佛他们已经跨过了一整个生命再来相见,温青勾起嘴角,轻轻笑了。

围着戚凡的村民们并没有发现他有任何的异样,他的指令没有一秒的停顿,只是冲着那个方向微微点了一下头。

任务都布置完后,戚凡也拿起了工具,向着滑坡的方向走了过去,当他路过温青的时候,温青在他的面前站了起来,他抬起手拍了一下她的头发,继续向前走去。

陆续有人被挖出来,因为被埋的时间还不久,活下来的人很多。也有不幸身亡的,第一具被挖出来的尸体,是小草的妈妈。

戚凡在搜救的间隙,走过来向小草道歉。当时他正在邻居家借梯子,发现了山上正开始往下滑的石头,于是他一边大声预警,一边跑回了小草家。小草的妈妈断了一只腿,无法自主行动,戚凡把她从房间里抱了出来,一路跑到安全的区域。后来,他急着回去预警更多的村民,就把小草的妈妈交给了另外一位村民。再后来,那位村民告诉他,大石头往下落的时候,小草的疯妈妈突然大叫着、连滚带爬的往小草家的方向冲了过去。

小草已经哭了一整天,这一次她没有哭,她跪下来对着戚凡磕了个头,郑重地说:“谢谢你,小凡哥哥,谢谢你救我的妈妈。”

戚凡和温青从前后抱住她,这个懂事的孩子实在太让人心疼了。

正规的救援队进村时,李家沟的救灾秩序已经很稳定,戚凡对这里的灾情最为了解,当仁不让的加入了救援队,在一具具遗体被抬出后,温青去救援指挥中心报告了自己的职业,在一块宽广的帐蓬里开始了遗体的入殓工作。

第一个二十四小时,帐蓬里送进了八具遗体,第二个二十四小时,温青见到了李婷。

董志伏在她的遗体前嚎啕大哭。

这两天,董志变了个人,就像他自己赌咒说的那样,救援中他永远冲在最前面。温青没有看见他睡觉,也没有看见他吃东西,别人都在休息的时候他就来帐蓬里帮她的忙。他连话都没有怎么说,一直默默干活,直到李婷被挖出来的那一刻。

他哭得那样痛彻心扉,温青不能不想起来他在孙芸芸灵堂上的样子,那个时候他没有一滴真实的泪。

她想,也许面临生死的那一个瞬间真的能够改变人。傻姑娘李婷舍命救了一个狼心狗肺的人,用她的命改变了他,这到底值不值得呢?

或者,爱情里面根本不能算计值不值得。李婷、孙芸芸,两条鲜活的生命,用来换什么都不值得,可是在孙芸芸决定嫁给董志的那一瞬间,在李婷为董志挡石头的那一瞬间,她们不是在用值不值得来做思考。

没有值得与不值得,也没有公平与不公平,都是愿意。

越是这样,越让人心疼。

第三个晚上,救援基本结束了,温青在帐蓬里工作到深夜,与时间赛跑,为那些即将腐坏的遗体入殓。

一个脚步声靠近了她,她有些惊讶,因为即使是在这个小小的山村,入殓仍然是被村民们忌讳的事情,还没有一个人在夜晚来过这个帐蓬。

她回头,看见了一个小小的脑袋,小草低头将一朵鲜红的小野花放进了温青衣服的口袋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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